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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本來無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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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本來無物

到了第二天中午,眾人才吃過飯,便聽得寺門外響起一陣砰訇如雷的敲門聲。

“不用問,這一定是無相林的人又來了!”

顧曲先一個開口,轉身就在院子裏找起東西來。

卓秋瀾見他四處亂轉,奇怪地將人拉住:“你在做甚?”

“找幾個石頭樁子什麽的,去把大門抵牢一點!”

卓秋瀾一楞,旋即笑出聲:“都是武林人士,他們若要強闖,翻墻不就完了?大門抵得再牢有什麽用?”

顧曲呆了片刻,尷尬地撓了撓頭:“我也是糊塗了……那掌門,你覺得該怎麽辦?就還隨他們鬧騰去?”

卓秋瀾晃到石桌前,拂掉桌面上的幾片葉子,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,滿足地瞇了瞇眼,方回頭道:“師太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不過這無相林若真這麽好耐心,天長日久下去也不是個辦法。不如咱們……且出去看看情況?”

話音剛落,門外又傳來了一陣更急促的敲門聲,伴隨著不耐煩的喊話:“裏面的人聽著!今日殷盟主親自駕臨,前來寶地只為切磋武藝,並無他意。貴寺若繼續避而不見,休怪我等不客氣了!”

顧曲臉色一變,急忙看向卓秋瀾:“掌門,這……”

卓秋瀾放下茶杯,眸中閃過一絲興味:“走,去看看!”

兩人打開大門,臺階下一丈遠外列著一隊人馬,正前方居中放了把椅子,裏面坐著個青年男子,大約就是傳說中的無相林新任盟主殷雪衣。

顧曲驚奇地打量著這夥人,感嘆不已:“叫陣還自帶躺椅呢?是個講究人!”

殷雪衣人如其名,穿著一身雪白的袍子,可惜臉型太方,減損了名字的風韻。或許是為了彌補一點世外高人的氣息,他總是不茍言笑,表情冷峻。大約不近人情的態度就算產生不了仙氣,也能讓旁觀者感到一種“非人哉”的敬畏。

卓秋瀾看見他時,便忍不住一笑,側頭對身旁的顧曲低聲道:“這位跟你姐倒恰好湊成個對子!連名字都能對仗!”

“這個對仗就不嚴謹了!”顧曲拿出精益求精的精神,指出她的疏漏:“我姐的名字是有出處的,那叫‘雲想衣裳花想容’。”

“要說這個……”卓秋瀾反應極快,“覓個來歷也不難——‘試拂鐵衣如雪色’。”

殷雪衣哪想得到他倆是在拿自己名字找典故對對子?只見兩人站在寺門前嘀嘀咕咕,既不自報家門也不上前問話,不禁皺了皺眉頭。他身側侍立著一名虬髯大漢,見狀趕忙出聲喝問。

“你們這不是尼姑庵?怎麽跑出來個道姑?”

“幹嘛計較這個?”卓秋瀾笑意款款,“尼姑道姑都是姑,姑且一敘又何妨?諸位有什麽話,請向在下說來。”

階下眾人面面相覷,須臾,那虬髯大漢粗聲粗氣地開口:“我們的來意,之前已經相告多次!貴寺與我們比試武藝,倘若貴寺輸了,就……就要送給我們一部功法。”

一部功法?堅持不懈地弄了這麽多天陣仗竟然就為此事?卓秋瀾納悶地擰了擰眉。

“是我們任意給一部功法就可以呢?還是說……你們要指定?”

“指定。”一直作壁上觀的殷雪衣忽然發話。他說起話來,也是平平板板,一字一頓:“不要別個,只要《梵網眾生相》。”

“《梵網眾生相》?”顧曲的眉毛一下跳得老高,“你們可真會挑啊!”

無相寺中確有不少武學功法,除了本寺弟子,平常也會借給進廟燒香的訪客觀覽,偶爾遇上有緣人,也會贈送兩本。這其中唯有一個例外,那就是《梵網眾生相》。不要說贈送他人,就連本寺弟子,也少有接觸,以至於很長時間裏,它的芳名都只存在於江湖人士的志怪奇談之中。

“那要是你們輸了,我們能有什麽獎勵?”卓秋瀾馬上想到這個問題。

“若輸了,我們就立刻告辭,再不上門打擾。”

“你這算盤打得精呀!”顧曲笑道,“贏了能得功法,輸了毫無損失。”

殷雪衣向他註視了頃刻,慢吞吞問:“那你們想要什麽?”

卓秋瀾略一思忖,抱著拂塵緩步走下臺階。

“今日我們出來,還不曾稟告住持師太,師太的原意是不打算開門的。《梵網眾生相》給與不給,也非我能做主。這樣吧,在下就先替無相寺接你們一場,若你們贏了,我便幫忙把你們的意思轉告師太,請她開一開方便之門;若我贏了,便請你們就此退走,勿再上門。如何?畢竟,若連我一個寺外無名人士都打不過,你們也沒必要再白費力氣,不是麽?”

殷雪衣一怔,微微睜大眼睛,將她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端詳,似乎要看出她的來歷根底。卓秋瀾也不在意,任憑他打量。過了好一會兒,方見他慎重地點了點頭。

“也好,那就依你所言。”說著便向旁邊的虬髯大漢看過去。

虬髯大漢會意出列,走到卓秋瀾面前,摩拳擦掌了一番。

“在下方雷,敢問女俠高姓大名?”

“卓秋瀾。”

清平淡靜的三個字,霎時令對面一幫人炸了鍋。

“她說什麽?卓……卓秋瀾?”

“玄都掌門?她怎麽會在這兒?”

“會不會只是名字一樣?”

“……”

方雷變了臉色。如果真是玄都掌門,憑他一人恐怕連三招都走不過。他趕忙回頭,看向身後的殷雪衣。

殷雪衣已經站起身來。

“想不到竟是卓掌門,晚生失禮了。只是卓掌門身為修道之人,理應觀於物外,不惹紅塵是非,如今卻這般多管閑事,難道不怕妨害道心?”

這話鋒語氣,顯然是不願讓她摻和了。卓秋瀾嘴角微揚。

“可惜,我不惹紅塵,紅塵卻總來惹我,我也很無奈呀!”

“我們找的是賢覺師太,好像不關玄都府的事。”

卓秋瀾輕描淡寫地瞥他一眼。

“不關玄都府的事,但關我卓秋瀾的事。”

殷雪衣一動不動地站了半晌,斷然出聲:“不行!無相林與無相寺之間的事,不應牽扯旁人。此次比武,只能由無相寺的弟子與我們比試。還請卓掌門幫忙轉告住持師太,派遣寺中弟子出來應戰。”

“你之前可沒這麽說過。殷盟主開得一手好船吶!不過眼下既沒有風,也沒有舵。”

“之前是我考慮不周,還請卓掌門見諒。”殷雪衣臉也不紅氣也不喘,仍舊一板一眼地說話,“我們是肯定不會與卓掌門比試的!”

他的態度出人意表的堅決,末了,卓秋瀾只得領著顧曲,意興闌珊地回轉寺中。沒走出三兩步,便遇上了賢覺師太慈光盈盈的笑臉。

“你都聽見了?”卓秋瀾微一揚眉,“看來也不必我轉告了。”

兩人並肩走到石桌旁。賢覺師太帶來的小茶壺還熱乎乎,安安靜靜地蹲在桌面上。卓秋瀾被勾起興致,親自取了兩個圓肚杯,和賢覺師太對面坐下,分茶共飲。

“你先前那句惹紅塵的話,倒讓我想起一件事。”

“哦?”卓秋瀾偏過頭來,笑得眉眼彎彎,“看來又是個好故事。”

“昔年我在一處寺廟掛單,那寺裏有一名僧人,生性豪爽,古道熱腸,專愛替人打抱不平,也因此惹了不少仇家,有的尋釁到師門。寺內僧眾對此不滿,要求他收斂行徑,否則便將他逐出寺院,因為他六根不凈,到處沾惹紅塵。那僧人便說‘非我惹紅塵,紅塵自惹人’。眾人無言相駁,只好去求教方丈,問到底是紅塵惹人,還是人惹紅塵。”

“那方丈怎麽說?”

“方丈說:‘人與紅塵,焉得二物?’”賢覺師太說到此,輕聲一嘆,“休言身被紅塵惹,此身原來亦紅塵。”

卓秋瀾默然不語,少頃,放下茶杯搖了搖頭:“因果難知,眾生難度。”

“難度也不得不度呀!”師太輕輕擡手,捉住壺柄給她續了一杯,一面繼續說著話,“末法之世,良莠駁雜,泥沙俱下。雖屬天時,亦由人造。眾生不識因果,不辨利害,七情妄作,自陷陷人。善法雖廣,奈何眾生迷情不識,所以才需要弘道之人。‘不知而言為不智,知而不言為不忠’,人被無明遮障,其實都是不智的,只好盡量‘忠’一點吧,所以才把這些話告訴你。道長啊,為人須為徹,超然世外獨善其身自然好,但你這副肚腸既然換不掉,又何須躲避自己的天命呢?”

卓秋瀾怔怔聽著,直至頭頂棲鳥忽驚,蹬下一陣葉雨,方才驟然醒神,垂眸笑了笑:“你說這一大通,不就是想叫我接著挑擔子!”

“我這裏的擔子暫且不必你挑。”賢覺師太微微一笑,“無相林的挑戰我會安排弟子,至於《梵網眾生相》,就要看他們自己的能耐了。”

桐陰生涼,東風送爽,兩人品茗傾談,不覺日影已傾,猛聽得又一陣劇烈敲門聲傳來,才記起外頭尚有來客。

“再來幾回,我看這門也要成豆腐了!”卓秋瀾好笑又無奈,擡眼看向賢覺師太,“你快去吧。”

無相林眾人正等得發躁,忽見門扇間開了一條縫,漸漸變寬變大,賢覺師太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中。

“阿彌陀佛!”賢覺師太走出門來,向著眾人合掌一禮,“諸位不辭煩勞,屢臨敝寺,要求比試武藝。敝寺素秉清修之道,不願多涉江湖紛爭,但既蒙諸位如此盛情,恐怕卻之不恭。雖然敝寺狹陋,倒也還有幾個略通武藝的弟子,今日便請諸位指教。然我門中殺生為戒,只可點到為止。”

“師太放心。”殷雪衣立即道,“我們絕不殺生傷人,只以一方倒地為限,定出勝負。倘若我方取勝,還請師太交出《梵網眾生相》。”

賢覺師太不置可否,只問:“你們輸了,就立即退走?”

“立即退走,絕無二話。”

“這比試的規則還要再改麽?”

“不再改了。”

師太點一點頭,緩緩退回寺門裏。不多時,便見門後步出三名年長的女尼,皆是緇衣清凈,神骨朗瑩,肅肅行至階下,合十行禮。

“無相寺□□、明戒、明施請教各位。”

殷雪衣道:“貴寺皆是女尼,男女力量有差,因此雖是三位長老在此,我們也只出一位與你們比試。”

這一位自然還是虬髯大漢方雷。

方雷走上前來,銅鈴般的雙眼閃閃發亮,流露著勝券在握的笑意。□□三人環繞著他分散站開,游步徐行,方雷凝神戒備。

面前拂過一縷微風。

春天的微風和煦輕暖,噙著花草的淡香,柔柔飄向面門。

——不是春風,是掌風!

掌風將至的剎那,方雷迅疾蹲身,沈重一拳隨即揮出,堪堪擦過明施飄動的衣裾。

耳後風鳴,猶如春鳥初啼。然而方雷顧不上聆聽這悅耳的“歌鳴”,□□和明戒的掌力已同時擊中了他的後腰。饒是方雷天生神力,也不禁身軀一顫,險些栽倒。趁著頭暈眼不花之際,他趕緊摸出一條長鞭,一道淩厲鞭影當空閃過,直逼身後□□和明戒。

二人一瞬退遠,眼前身影飄忽,明施又如風掠近。三人各占一方,你來我往,你退我進,配合默契無間,雖未立刻將方雷擊倒,卻也累得他滿頭大汗。

無相林觀戰眾人見此暗暗著急,一角碎瓦突然飛過空地,直擊明施後背。明施側身一閃,腳步微頓。方雷瞅準時機,一掌將她推倒在地。

明戒和□□相視一眼,招式一變,攻向方雷下盤。她們已經看出方雷不論如何動作,腳底始終不離地面,猜到他有吸地之功。兩道掌風,直襲方雷腿彎。

方雷急退,長鞭再次掃出,靈巧如水蛇,輕迅如飛龍,縱橫疾馳,織出一片鞭影。

明戒有些詫異,不料這鐵塔似的大漢竟使得這一手好鞭法,倒也真是人不可貌相,此人武藝極佳,不單是仗著天生神力和吸地功,難怪殷雪衣敢將這以寡敵眾的任務交給他。

當她思忖的瞬間,方雷已悄然閃過她身後,一拳擊向她後頸。明戒反應迅速,閃身躲避,不妨長鞭已繞住了腳踝,這一閃躲,恰被絆倒在地。

“這!”□□頗感吃驚,向方雷看了一眼,繼而微微一笑,雙掌合十念了聲佛號:“阿彌陀佛,施主武藝非凡,確是貧尼等人不敵。”

無相林眾人聽她認輸,頓時歡聲雷動。殷雪衣鐵板似的臉孔也露出一絲笑來:“既然如此……”

“且慢!”

一個聲音陡然響起,深弘而清脆,回蕩在眾人頭頂。

眾人愕然擡頭,只見空中人影飛動,尚未看清來者身形模樣,一道磅礴掌力轟然落地,直直砸進方雷腳下,整個地面陷裂出一個深坑。方雷不及反應,整個人被震倒在地坑之中。

他滿心駭然,不可置信,爬出坑來,只見一名陌生女子出現在空地中央,頭戴紗笠,負手玉立。

“賴皮!賴皮!”

方雷大吼著後退,直退到殷雪衣身邊,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哭訴:“這幫尼姑賴皮!說好的只讓本寺弟子出戰!結果還是犯規!”

“哪有犯規?”那女子驀然出聲,“我乃無相寺俗家弟子。”

殷雪衣向她正視過去,笠紗後的面容若隱若現,看不清面目,也依然能感受到她若有實質的目光。不同尋常的氣勢仿佛被刻意斂住了,卻仍讓他這個無相林新任盟主暗自驚心。

“俗家弟子?”他不信地開口,“方才幾位寺中長老都沒贏過我們,一個俗家弟子就能有這般功力?可否賜教姓名?”

女子不語,舉目巡望片刻,突然輕笑一聲,帶了些莫辨的意味。

“柳緗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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